顾登恒在书桌前面,对着一封奏折看了许久,还是没将内容印到心里。沉沉叹气,按着眼睛两侧的穴道舒缓头疼。
内侍悄声走进来,猫着腰站在旁侧,低声道:“陛下,顾侍郎求见。”
顾登恒头也不抬,冷声道:“说了都不见!”
内侍又站了会儿,以免他是没回过神。
“等等。”顾登恒果然停了动作,问道:“你说顾侍郎?”
“是。”内侍说,“他正在门外等候。”
顾登恒坐正道:“他不是近日称病,还在家中修养吗?”
“是。”内侍回说,“看着气色的确不大好。”
顾登恒冷厉道:“还不让他进来,莫在外面吹风。”
一双手按在木门上,嘎吱推开,顾琰已经被放进来。
他跪下请安道:“陛下。”
顾登恒起身朝他走近:“怎么还要你亲自来?有事喊人通传一声即可。这自己跑一趟,外面多凉?”
顾琰:“陛下留步。莫要靠近,过了臣的病气。”
顾登恒站在他前面,板起脸说:“你还知道是在生病?既然生病,就该好好休息,有什么事不能养好身体再说?你身边的仆从呢?任你这样任性,真不该留。”
“是臣自己坚持,他如何能拦得住我?”顾琰说,“此事正是因为不能叫人通传,臣才亲自前来。”
“起来。”顾登恒抬手虚扶道,“赐座。”
顾琰坐到书桌下方的椅子上,就听顾登恒叹说:“你们一个两个,别再来气我了。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?”
顾琰:“想来陛下在忙,臣就直说了。请陛下着户部重审杜氏粮仓贪腐一案。”
“粮仓调配,本该是转运使或发运使的指责,哪能如此轻易,就凭擅闯入门搜出的财务,便当作贪污的罪证?何况杜氏不过一州别驾,若他被押解回京审问,节度使亦是难辞其咎。扬州转运使人又何在?此次诬陷,未免过于牵强。”
“顾琰啊……”顾登恒痛心道,“连你也要来逼朕吗?”
顾琰道:“叔父。顾琰不是想逼您,只是有些事,实在装不得瞎啊。”
“这么多年了,我以为有些事你不会管。”顾登恒说,“你三哥如今已被罚闭门思过,想来不敢再犯。也算是兄弟,你何必像他们那样如此苛责他?”
顾琰说:“侄儿原本也是这样打算,可是侄儿害怕。”
顾登恒:“你怕什么?”
顾琰起身,抓着朝服下摆往前一扬,重重跪下。
“侄儿自幼身体羸弱,许是天命使然,命不长久,早已看淡。能苟活今日,全靠叔父遍访名医,悉心救治。侄儿也算命途多舛,父早亡、母早亡,终日药石,不能远游。”
“是天妒英才啊。”顾登恒说,“你与你大哥聪慧非常,可他英年早逝,你身体羸弱。”
顾琰:“侄儿自知身份,不敢劳心,更不敢妄言,以速死期。可时常病重之时,便会梦见早逝慈父。”
顾登恒:“他向你说什么了吗?”
顾琰摇头:“以往侄儿总是不记得。他或许也没有与我多说。”
顾登恒:“他可能只是来看看你,所以你更该保重身体。”
顾琰:“可是今次,侄儿梦中恍惚之时,见到了大哥。”
顾登恒:“你……”
顾琰抽噎地吸了口气:“侄儿一遍遍梦见他昔日死于行宫时的场景。梦见他一把长剑架在脖子上,潇洒赴死。一次次,我……”
顾登恒“噌”得站了起来:“他何来潇洒!不过是一死了之!”
“他何来不潇洒?‘天下有道,以道殉身。天下无道,以身殉道!’当年谢氏异心,运河商船上搜出多少铁甲兵戈。勾结外敌犯我国土。大哥以死明志,慷慨报国,难道是为的今日此般,是非颠倒,公理不存?难道愿意看恩师一家,为奸臣所害,背负骂名,不得善终吗?叔父!大哥以死明志,莫教他志,怠于后人之手?”
顾琰低垂着头,哽咽道:“莫非是他死不瞑目,怪我袖手旁观,所以才来找我劝诫。”
顾登恒捂着胸口,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:“他是被朕逼死的,与你何干?”
“不是,不是的叔父……纵横计不就,慷慨志犹存。”顾琰说,“我当时虽年幼,可也知道大哥为人。若是他心中有愧,定不会以死逃避。正是因为区区之心,决绝毅然,方敢赴死。”
顾登恒去扶他起来。
顾琰抓着他的手臂道:“叔父。当时大秦虽内忧外患,依旧险度难关。如今欣欣向荣,谋臣如雨,却贪图安乐,不敢作为了吗。我死后有何颜面,去向大哥解释?”
叔侄二人一时悲怆,竟抱头痛哭。
顾登恒深感疲惫,他顿了会儿,缓过气来。同顾琰一起起身。
“好吧,你替朕拟旨,革去顾泽列转运使一职,贬至扬州。责命叶书良补替杜氏别驾一职,赶往赴任,不可懈怠。命户部随御史台严查杜氏贪污一案,以振朝纲。”
顾琰:“是。”
他走到桌案后面,活动手指,提起毛笔。
顾登恒靠在椅背上,闭着眼睛,说道:“宣起居郎,宣吏部尚书觐见。”
“是。”